拾光不昧月不亮

难忘今宵

【庆萍】最后一晚

节日快乐,我携糖刀鞠躬!


外面的风雪似乎未停,层云微微泛红,还卷了几片橙色混在其中。陈萍萍倚在轮椅上向窗外看去,只见着点点颜色,窗子早已模糊一片,辨识不得屋外具体景象。风声不知凛冽还是呜咽,全然被关在门外,不见形不见声。


他昏睡又醒已有几遭,这一回醒来时头脑异常清明。他往周遭看去,寝宫各处燃着烛灯,亮堂堂一片,不算是个睡觉的好坏境。


陈萍萍收回目光,按着扶手稍微换了个姿势,在这宫里从下午坐到晚上,从书房换到寝宫,即便是庆帝让他一切随意,可毕竟是与帝王同处一室,陈萍萍还是自持礼数,待得久了这把老骨头实在是酸麻难耐。


他大着胆子探头去看,发现庆帝依然靠在椅子上打盹,碎发散乱地搭在眉间,隆冬时分仍旧穿着夏日的绛色外袍。陈萍萍瞅瞅自己袖口的兔毛边,摇头叹气,也不知自己的身体残破到什么地步了,分明就歇在碳炉边上,也丝毫不觉得发热。


陈萍萍从身边一早就备好的小桌上取了一碗红枣来,放在口中慢慢咀嚼,初入口的微苦被舌头润湿后便消失了,枣香萦绕,卷着矜持的甜味在嘴里飘荡。


他闭上眼睛,嘴里滤着枣核,心里头琢磨起今天的事来——庆帝竟派了人去陈园,请他进宫。


大东山之后,陈萍萍已经三年未曾进宫,鉴查院彻底交到范闲手里,他整日就是听曲儿、晒太阳、喝药,眼下南庆并无大事,也未有要出大事的征兆,即使是陈萍萍,此刻也揣不透圣意。他甚至想到是不是陛下终于按不住火了,现在就要把这条叛主的老狗抓起来绞杀,低头接旨的瞬间,陈萍萍闪过片刻的恍惚,他还没来得及处理身后事。


然而他还是去了,像二十年前的千里奔袭,黑色的车驾在风雪飘摇中驶得桀骜又笃定,他的主子叫他,他就会去的。


三年不见,宫门还是那么熟悉,陈萍萍难得自嘲,自己这辈子就栽在这个四角城了。车马慢了,他深呼吸,收了乱七八糟的心思,准备下车,进宫面圣。没有人打开帘子接他下车,车厢又开始重新摇晃,侍卫的话他听得不真,但想来是庆帝的吩咐。老了老了,殿前失仪,陈萍萍只在心里笑笑自己,没做理会。


马车一路行到书房门口,马车的帘子被缓缓掀开,意料中的风雪被没有侵来——一把大伞挡在陈萍萍头顶,轮椅被小心抬下后,厚实的狐皮大氅也盖了上来,手里还被塞了个正热着的手炉。姚公公等宫人们把陈萍萍遮挡严实了,才示意可以推轮椅,他接过伞,弯着腰,边撑伞边和陈萍萍通气。


陈萍萍猫着轮椅上听,原来并非是要秘密取他性命,而是庆帝这一阵神思不宁,睡觉也久久难以入眠,试了很多种办法都效果不佳,于是请陈萍萍过来陪着打发些时间。


听了姚公公所言,陈萍萍一是腹诽,二是好奇:腹诽自己又不是大夫,大老远跑来有什么用;好奇庆帝为什么烦心,竟会神思不宁。


轮椅推至书房门口,姚公公进去禀告,留他在原地等候,陈萍萍盯着宫前石柱,爱恨之外又升腾起另外的感慨:他心中的主子一直是个绝对的上位者形象,哪怕陈萍萍在为叶轻眉复仇的路上越行越远,也依旧承认庆帝是当今天下最厉害的存在。而如今半世匆匆而过,他早已半截身子埋于黄土之中,而庆帝,也会因忧思而失眠。算起来,他们都老了。


接下来的事便没有什么可说的:陈萍萍在书房坐了一下午,等庆帝披完折子一同用膳,吃完后一起来到寝宫歇息,陈萍萍继续坐着,庆帝看了一会书便打起了盹。


其间,他们没怎么说过几句话,两个人都无比默契地沉默着。


这人心作战场,是这对君臣最擅长的,他们或并肩或对立,已然厮杀过无数回,累累白骨随风而散,血色战旗下,偌大的角斗场上只剩他们两个人。


君不君,臣不臣。


陈萍萍相信,庆帝早就弄清了他在之前的事里扮演的角色,也早就知晓他对叶轻眉之死真相的了解。正如,陈萍萍从很早的时候,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,就知道血案背后的人是他的主子。


大厦将倾,两人被同一根绳索捆绑,相拥着滑向深渊。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洞,头顶是绝无回转的绝路,他们谁都清楚,结局早已注定,现在所做的所有一切,都是在尽可能地将其延后。


同行数十载,真的撕破脸总是难看。


陈萍萍思虑至此,长舒一口气,将枣核吐进一旁的碳炉里,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。


庆帝在此时醒来。


叮里咣当,一阵瓷器相碰的声音把陈萍萍引得转了头。庆帝正在喝水,见陈萍萍扭了过来,也站起身,递了杯热茶过去。陈萍萍颔首低眉,把茶杯捧在手中暖着。


又是一阵沉默,陈萍萍坐得恭敬而顺从,仿佛对这一天无由来的使唤毫无疑问和怨言。


庆帝死死盯着他,片刻后开了口。


“朕这几日心神不宁,看东西看不进去,睡觉睡不着,喝了药也不见好,所以把你叫来。”


“是陛下抬爱。”


“你一来,朕一下子就觉得踏实了,竟然还小睡了一会。”


“陛下言重了。”


“朕刚刚醒来的时候,看见你侧对着朕坐着……”


庆帝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住,他在地上走了两步,又抬起头望着宫内梁柱,良久,才接着说下去。


“朕想起二十年前在北齐,你带着黑骑来,来救朕。”他的声音里充满追忆,把陈萍萍的情绪也带了进去。“朕记得和你说过那般苦痛,很难熬,甚至连自戕都做不到。后来,疼痛都变得麻木,朕以为最好的结果便是哪一刻能够死掉……你来了。”


“你把朕,救了出来。”


雪山上飘落最后一片雪花,对弈的人落了最后一步子,最后一笔墨黑浸透白纸——陈萍萍看见了那根绳索的尽头,千丝万缕,指向末路。


帝王不该有弱点,更不该把自己的弱点轻易暴露于外。庆帝可以命令他、使唤他,与他玩乐、欢好,甚至相爱、甚至折磨,但是不该也不能依赖他。或许庆帝只是“神思不宁”,只是刚睡醒有些不清醒,然而陈萍萍与他形如一人的绝佳默契,和从幼时养成的下意识替他思考助他成事的习惯,让陈萍萍飞快意识到,这条同行路,总归是要走到终点了。


他去寻庆帝的眼睛,却在头发撒下的阴影里找到了答案:这大概是他们的最后一个晚上,过了此夜,出了此门,再见时就该清算故人的旧账。


“罢了,不说这些了,”庆帝的声音重新响起,在陈萍萍听来有些许刻意,“夜深了,雪也停了,朕叫人送你回去。”


陈萍萍无法否认,庆帝那番话不仅指向了绝路,也照亮了来路。


二十年来,人们每每看到他的残腿,必要感慨一句赶山奔海千里奔袭,仿佛正面击败有同等名号的敌人,再加上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,这便是他最值得骄傲的功绩。


不是的,他所为之在意和骄傲的事,远无法用什么功名衡量;若是非要提到千里奔袭,那也该是第一次,他带着黑骑北上营救太子,更加刻骨铭心。庆帝至今仍在,圣体康健,便是陈萍萍此生最闪耀的勋章。


少年意气裹挟着隐秘的情感在心头萦绕,他不愿轻易离去,就这样错失最后一个晚上。


“陛下,”陈萍萍脱口而出:“天寒地冻,臣身子实在差,能在宫里借住一晚吗?”


庆帝不解地看他,陈萍萍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,却也低头默认。


“啊……哦,那朕叫人给你收拾个屋子……”


“陛下。”


他叫得真切,庆帝的眼神有些躲闪。


“算了,你就在寝宫歇下吧。”


他们很久没有躺在同一张床上了,自从范闲成年进了京都,陈萍萍对留宿这事越来越抗拒,庆帝曾试着挽留,后来也就随他去了。风雨半生,在最后一个不是以“敌人”身份相处的晚上共枕而眠,倒显得二人都有些局促和不知所措。


是件心酸事,陈萍萍这样认为。


至于怎样度过这个晚上,他打算完全服从他的主子,哪怕是要让他交出那些足以要命的秘密,他想,他也会说的。


然而并没有。


庆帝帮他掖好腿上的被子,又极为留恋地拍拍他的肩膀,用很轻的声音对他说:


“不早了……睡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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